五一假期过后 ，大理街上立刻清静起来。剩下的旅客，大多是三三两两的年轻人，身上披着色彩鲜艳的斗篷在街上闲逛。据说这种斗篷是《去有风的地方》热播后带动起来的，10块一条。

当天大理的天气有点冷，咖啡店老板一边向我推荐咖啡师新调的美式，一边眯起眼看着眼前飘过的斗篷，“凡是穿斗篷的，基本都不会进店消费。他们就是来打卡”。他说，这些穿着斗篷，以拍照为主的游客是“打卡游客”。据老板自己观察，大理的消费水平还没回到三年前，经常是大街上摩肩接踵，临街的店内却冷冷清清。

虽然打卡是个中性词，但眼见越来越多的游客来大理，可能就是受到“某书某音”上的一些刺激，回到大城市后，也只会在朋友圈晒图，大理人确实有理由焦虑。

赵茜就对这种旅行方式不敢苟同，“大理确实出图，如果你来大理就是找个漂亮的背景板，拍上一千张照片，此外一无所知，那还不如不来。”

我的前同事赵茜，是大理本地人，已经回到大理五年。

我其实也是打卡游客，这些年来过大理很多次，但是对大理的理解仍然非常有限。今年来大理，是为了赶三月街。

大理三月街，是一个已经有一千多历史的白族重要的传统节日，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每年农历3月15日开始，持续两周到一个月左右。

专程来赶三月街的游客，大多是受到三月街背后传统文化的吸引。但文化景由这股清流带火后，也会带来更多我这样的打卡游客，如泥石流般冲击着大理的传统。

走进三月街，人突然多起来，仿佛大理人和游客都来到了这里。赶Gai专家赵茜一直解释，这是Gai子的非常态，不是常态。

她看着眼前的繁华，仿佛盯着一只热带雨林中正在扇动翅膀的蝴蝶。我来大理前，就听她念叨了三月街的变化，以及对蝴蝶效应的担忧。

变味的三月街

今年三月街与往年不同，承办方看来更努力地想通过社交媒体引流。开街前，就在苍洱大道上搭了一个花门，把这条街专门做成一条花街，方便游客打卡。苍洱大道在“某书某音”上非常有名，这条连接当地交通主干道大丽路和214国道的交通要道由于两头挂着苍山洱海，出片率高，早就被标记为大理的“小众打卡地”。

周遭居民就叫苦不迭，开车路过，路中间站着拎着大小道具凹造型的游客，大大拉长了勤时间。花门搭起来之后，更是让正常出行都受到了影响。

穿过花街走进三月主街，目光马上就会被震耳欲聋的新疆音乐吸引到一个巨大的烤羊肉串摊位上，几位烤串的帅哥欢快地跳着舞。

三月街身份复杂，既是传统节日，也是大理最著名的Gai子。Gai子，也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市集。赵茜说，千百年来，大理丰富传统的生活方式，都是围绕着大大小小的Gai子。

赶Gai的日子叫街期，这个日子对很多依赖Gai子生活的人来说，才是真正的节假日。他们会在这一天休息，而不是周六日。依据需要，一个月一般有3-6次Gai子。三月街由于太有名，政府把这条街直接命名成三月街，其实在节日的三月街之外，这也是大理人每个月赶四次的大理Gai街场。

赶Gai的日子由于经历了千百年的迭代，完美嵌入到当地农耕生活中。像三月街和渔潭会这样的年度街会可能恰好是农闲，恰好就要卖山货，恰好要购买婚庆用品。赶Gai日虽然经常变天，但按赵茜他们调研时的感觉：“赶Gai的日子好像开过光。有时下了一晚上的雨，大家冒雨动身，穿过隧道快到街场，一般雨也就停了”。

三月街，是Gai子中的巨无霸，等于日常Gai子+庙会。和一般Gai子主要面对当地人不同，三月街自古以来就吸引了周边省市乃至东南亚各国客商、游客。

眼前的三月街的确更能让我想起北京的庙会。走过入口的羊肉串摊位，主街上半段，几个卖裤子、帽子的摊位很扎眼，感觉和全国随处可见的市集上的商品一样，估计都来自义乌。

网红斗篷在摊子上也很扎眼，从最早期的几十块钱，跌到十块钱，眼看就快跌破十块钱。而原本应该是主角的大理本地的中草药，被挤出了主街。

这种变化，引起了包括赵茜在内不少大理人的焦虑。眼前还只是轻轻扇动翅膀的蝴蝶，但蝴蝶和“龙卷风”之间，可能就只隔了一个“郭有才”，谁知道哪天“波天富贵”就降到了大理 ，降到三月街。

对于本地人来说，三月街的灵魂应该是草药+赛马+当地特色饮手工艺品+来自西南各地的特色商品。

正如中徐霞客来到这里时所见到情景，“俱结棚为市，环错纷纭，千骑交集，男女杂沓，交臂不辨，十三省物无不至，滇中诸蛮物亦无不至。”

大理三月街又名“观音市”，据《白国因由》记载，南诏先王细奴罗时(唐永徽年间)，观音大士于三月十五日进入大理制服了魔王罗刹。因此就有了每年3月15日，以蔬菜饮食祭观音的习俗，并逐渐发展成为滇西一年一度的贸易、文化盛会。

大理的许多传统都在三月街上，每年来三月街沾沾药气就是其中一个，三月街的药材街，是一条一眼看不头的长龙，药材丰富到超出想象，就算是大理本地的年轻人也认不全。

大理当地有世代相传种药制药为生的药工，三月街就是他们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市场。当地农民也会把自己种植的中草药拿到三月街卖。

喜洲五月端午佰草集

今年三月街的药材街的一条龙被分成了两段，那些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来卖一回药草的药工和农民，被挤出了主街，塞到连交通水电都不通的地方。

大理大学民族研究院前院长赵敏，本想买点药，但就住在三月街街场周边的赵老师转了一圈，根本找不着卖药的地方，“再这么搞下去，我一个住在三月街边上的大理人都不想赶三月街了，那可怎么办？”

为此，大理州民族民间医药协会的李益彬会长代表协会去提了几次意见。

作为一个对大理风俗没有太多了解的游客，我对三月街的改变倒是十分理解。和那些小商品相比，前所未见的中草药对我来说更没有用。

无市集，不大理

赵茜是最近在腾讯视频播得正火的纪录片《走，赶Gai去》的制片人。纪录片由《一头扎进沙坝Gai》《买根草都要做药》《我跟金姑有个约会》《工匠之城》《火把节的成人礼》5个故事组成。

火把节的火把，也是在Gai上才能买到

这是一个十分费时费力的项目，2020 年，赵茜启动了传统市集研究项目“液态市集”，以大理为田野场所，研究传统市集的现代性。

如果类比一下大模型，赵茜希望她的项目能够纪录下整个市集的生态和组成部分，就好像OPEN AI认为，SORA本质上是一个现代世界模拟器，赵茜希望她能够把纪录片拍成Gai子的数字化模拟器。

至于为什么选这么冷门的项目，作为当地的白族人，赵茜觉得Gai子对于大理太重要了。

大理的市集非常多，《走，赶Gai去》的5个故事却不是5个市集组成，而讲了一个市集（沙坝Gai）和组成这个市集的重要当地行业和文化，当地草药，女性，手工艺，民俗节庆（接金姑、火把节）。

这个结构可能就是赵茜对于市集的理解。通过这些在Gai子做生意的人，观众看到了大理的传统市集链接起县城和乡村的日常生活、民俗文化等。

接金姑的二把手杨奶奶，总是雄赳赳气昂昂走在队伍前面

纪录片上线之后，反响超出了液态市集团队的预期。连续一个月蝉联腾讯纪录片频道社会榜榜首，并闯入腾讯纪录片热播榜单前10。

为什么大理的市集能够引起广泛的共鸣？我觉得，豆瓣上的一条短评给出了答案。

最吸引我的是这几集纪录片的策划思路：很巧妙的点就是通过GAI子这样一个公共空间把滇西北的风土人情串联起来。通过讲GAI子去讲药材、讲女性、讲本主崇拜、讲手工、讲仪式。

为什么要这样讲呢，这位观众说得也很准确，因为当地的现实生活本身就是要汇集到GAI子上去的：

采药人卖药要去赶GAI，而不是打开自己的网店，或者进驻“药材批发市场”；木匠摆摊要去赶GAI，而不是打开自己的网店，或者进驻“木器批发市场”；过火把节之前去买各种物品要去赶GAI，而不是去淘宝，或者去“批发市场”…… 

纪录片中，本地人修缮祖屋，年节祭祀，一切生活、传统甚至信仰，都围绕市集这个公共空间展开。

如果没有了市集这个公共空间，生活在滇西北的人，他们的日常生活，传统的传承也都将受到影响，甚至如果这些市集彻底变成了面向游客的小商品市场，很多文化传统信仰就会失去生存的土壤。

被嫌弃的打卡游客

赵茜说，研究了四年，拍摄了三年Gai子，明显感觉到这几年流量对于GAI的影响。

新大理人和游客的加入，大理Gai的风貌早就逐渐变化。

这些年来定居的新大理人，很早就在大理搞起创意市集，也会去Gai子上摆摊，早期他们带来的创意首饰、各种甜点也很有原创性。现在，来摆摊的创意市集摊主们基本已经占领了三月街主街的上段，游客专门来赶三月街的越来越多。

游客特别是打卡游客来了，大理Gai也在变化，创意少了，义乌快消品多了。

我在三月街走了几个小时，最后只收获一袋樱桃，边走边吃。

我如何才能来到大理，不做一个打卡游客？

赵茜说，在大理，这个改变的入口就是市集，因为市集连接着这里所有的人与物。

为什么我并没有在市集上发现入口？可能是因为许多传统文化，没能跟上时代需求的变化。

农历二月初八在沙坝的二月八会，正好在农忙之前，以草药和农具为主题，也叫庄稼会。

大理有几千年的制陶制铜工艺，但是我看到的陶锅、铜壶，大多只是本地人使用的日常用品，不适合我的生活；本地人喜爱的中草药，我更是无从下手。

这让我想到，日本政府也嫌弃打卡游客，去年刚刚出台了新政策。

去年3月，日本政府敲定了第四版《观光立国推进基本计划》（2023～2025年度）。日本20多年前就确立了观光立国战略，开发国内旅游资源，吸引国内外游客。新政策目标之一，就是从关注“人数增量”调整为关注“消费深度”，提升游客的人均消费水平。

日本旅游业最擅长螺丝壳里做道场，许多禀赋差的小地方，也把旅游搞得不错，能把熊本熊，一个无中生有的IP的衍生品卖到年收入几十亿人民币；能把本地特产牛奶、苹果甚至红薯，都搞成主题观光农场，吸引游客来参观购买。

与熊本或是茨城相比，大理可开发的资源更多 。大理有闻名全国的咖啡种植园，有西南闻名的茶园，有在电商平台上逐渐走红的沃柑，甚至光是梨就有几百种。此外，大理的制陶、制铜工艺，都有悠久的历史。要想了解它们，市集就是一个天然的入口。

对于我来说，大理把这些资源，变成能够提高消费深度的真正的IP，相信我也能在市集上找到喜欢的东西，也会去研究背后的当地风俗文化。

当然，首先要保护好本地的文化生活，不能被眼下的流量冲散。

到哪里去

最近突然爆发的旅游流量，大多是基于一种想象，投射到某一个地方。如投射淄博的仁义好客，投射到荷泽的苦难中的坚持，其实都跟当地的真实生活关系不大。

说到旅游，当然走马观花放松一下也好，但越来越多的人不满足于走马观花，更希望理解甚至进入到当地的生活方式中去。

在赵茜看来，大理的传统市集是一个能让大家不是出于臆想，而是出于共同生长需求去理解、观察大理的入口。

赵茜说，19岁离开大理去看外面的世界，回来才发现世界的尽头一直在大理

市集的存在，使大理的层次更为丰富和多元，也会更多地吸引那些长期主义游客。他们愿意多次造访大理，每次在一个地方深度停留，更重要的是，你更容易找到跟大理和土地真正的链接。

从另一个方面讲，这也是大理存在的意义。很多来大理的人，都不同程度的在思考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许多人希望慢下来，对于大理，这是这些人的来处。回归生活，也是大多数人的去处。

赵茜说，她这五年看到太多原本在大城市打工的人来到大理定居，来的时候都有各种想法，但最后就是留下来生活。

“你可以去大理或是景德镇，以及任何一个想象中的隐世之地寻找自我，这种自我基于小小的一片土壤，只有进入当地生活，你的根才扎得越深，营养才跟得上，不然很快就会蔫了。”